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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史的伟人李鸿章

来源:学生作业帮 编辑:拍题作业网作业帮 分类:语文作业 时间:2024/04/27 23:56:08
近代史的伟人李鸿章
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举天下人而恶之,斯可谓非常之奸雄矣乎.举天下人而誉之,斯可谓非常之豪杰矣乎.虽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见其可?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语曰:盖棺论定.吾见有盖棺后数十年数百年,而论犹未定者矣.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论人者将乌从而鉴之.曰:有人于此,誉之者千万,而毁之者亦千万;誉之者达其极点,毁之者亦达其极点;今之所毁,适足与前之所誉相消,他之所誉,亦足与此之所毁相偿;若此者何如人乎?曰是可谓非常人矣.其为非常之奸雄与为非常之豪杰姑勿论,而要之其位置行事,必非可以寻常庸人之眼之舌所得烛照而雌黄之者也.知此义者可以读我之“李鸿章”.
  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李之历聘欧洲也,至德见前宰相俾斯麦,叩之曰:“为大臣者,欲为国家有所尽力.而满廷意见,与己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欲行厥志,其道何由?”俾斯麦应之曰:“首在得君.得君既专,何事不可为?”李鸿章曰:“譬有人于此,其君无论何人之言皆听之,居枢要侍近习者,常假威福,挟持大局.若处此者当如之何?”俾斯麦良久曰:“苟为大臣,以至诚忧国,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与妇人孺子共事,则无如何矣.”(注:此语据西报译出,寻常华文所登于星轺日记者,因有所忌讳不敢译录也.)李默然云.呜呼!吾观于此,而知李鸿章胸中块垒,牢骚郁抑,有非旁观人所能喻者.吾之所以责李者在此,吾之所以恕李者亦在此.
  自李鸿章之名出现于世界以来,五洲万国人士,几于见有李鸿章,不见有中国.一言蔽之,则以李鸿章为中国独一无二之代表人也.夫以甲国人而论乙国事,其必不能得其真相,固无待言,然要之李鸿章为中国近四十年第一流紧要人物.读中国近世史者,势不得不曰李鸿章,而读李鸿章传者,亦势不得不手中国近世史,此有识者所同认也.故吾今此书,虽名之为“同光以来大事记”可也.
  不宁惟是.凡一国今日之现象,必与其国前此之历史相应,故前史者现象之原因,而现象者前史之结果也.夫以李鸿章与今日之中国,其关系既如此其深厚,则欲论李鸿章之人物,势不可不以如炬之目,观察夫中国数千年来政权变迁之大势,民族消长之暗潮,与夫现时中外交涉之隐情,而求得李鸿章一身在中国之位置.孟子曰:知人论世,世固不易论.人亦岂易知耶?
  今中国俗论家,往往以平发平捻为李鸿章功,以数次和议为李鸿章罪.吾以为此功罪两失其当者也.昔俾斯麦又尝语李曰:“我欧人以能敌异种者为功.自残同种以保一姓,欧人所不贵也.”夫平发平捻者,是兄与弟阋墙,而盐弟之脑也此而可功,则为兄弟者其惧矣.若夫吾人积愤于国耻,痛恨于和议,而以怨毒集于李之一身,其事固非无因,然苟易地以思,当夫乙未二三月庚子八九月之交,使以论者处李鸿章之地位,则其所措置,果能有以优胜于李乎?以此为非,毋亦旁观笑骂派之徒快其舌而已.故吾所论李鸿章有功罪于中国者,正别有在. 
  李鸿章今死矣.外国论者,皆以李为中国第一人.又曰:李之死也,于中国今后之全局,必有所大变动.夫李鸿章果足称为中国第一人与否,吾不敢知,而要之现今五十岁以上之人,三四品以上之官,无一可以望李之肩背者,则吾所能断言也.李之死,于中国全局有关系与否,吾不敢知,而要之现在政府失一李鸿章,如虎之丧其伥,瞽之失其相,前途岌岌,愈益多事,此又吾之所敢断言也.抑吾冀夫外国人之所论非其真也.使其真也,则以吾中国之大,而惟一李鸿章是赖,中国其尚有瘳耶?
  西哲有恒言曰: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若李鸿章者,吾不能谓其非英雄也.虽然,是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时势所造之英雄,寻常英雄也.天下之大,古今之久,何在而无时势?故读一部二十四史,如李鸿章其人之英雄者,车载斗量焉.若夫造时势之英雄,则阅千载而未一遇也.此吾中国历史,所以陈陈相因,而终不能放一异彩以震耀世界也.吾著此书,而感不绝于余心矣.
  史家之论霍光,惜其不学无术.吾以为李鸿章所以不能为非常之英雄者.亦坐此四字而已.李鸿章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世,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挟小智小术,欲与地球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让其大者,而争其小者,非不尽瘁,庸有济乎?孟子曰: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此之谓不知务.殆谓是矣.李鸿章晚年之著著失败,皆由于是.虽然,此亦何足深责?彼李鸿章固非能造时势者也,凡人生于一社会之中,每为其社会数千年之思想习俗义理所困,而不能自拔.李鸿章不生于欧洲而生于中国,不生于今日而生于数十年以前,先彼而生并彼而生者,曾无一能造时势之英雄以导之翼之,然则其时其地所孕育之人物,止于如是,固不能为李鸿章一人咎也.而况乎其所遭遇,又并其所志而不能尽行哉?吾故曰:敬李之才,惜李之识,而悲李之遇也.但此后有袭李而起者乎,其时势既已一变,则其所以为英雄者亦自一变,其勿复以吾之所以恕李者而自恕也.
  (梁启超《李鸿章传》第一章《绪论》)
  李鸿章与古今东西人物比较   李鸿章之轶事
  李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虽然,其人物之位置果何等乎?其与中外人物比较,果有若何之价值乎?试一一论列之.
  第一,李鸿章与霍光.史家评霍光曰不学无术,吾评李鸿章亦曰不学无术.则李鸿章与霍光果同流乎?曰:李鸿章无霍光之权位,无霍光之魄力.李鸿章谨守范围之人也,非能因于时势行吾心之所安,而有非常之举动者也.其一,生不能大行其志者以此,安足语霍光?虽然,其于普通学问,或稍过之.
  第二,李鸿章与诸葛亮.李鸿章忠臣也,儒臣也,兵家也,政治家也,外交家也.中国三代以后,具此五资格,而永为百世所钦者,莫如诸葛武侯.李鸿章所凭藉,过于诸葛,而得君不及之.其初起于上海也,仅以区区三城,而能奏大功于江南,创业之艰,亦略相类.后此用兵之成就,又远过之矣.然诸葛治崎岖之蜀,能使士不怀奸,民咸自厉,而李鸿章数十年重臣,不能辑和国民,使为已用.诸葛之卒,仅有成都桑八百株,而鸿章以豪富闻于天下,相去何如耶?至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犬马恋主之诚,亦或仿佛之.
  第三,李鸿章与郭子仪.李鸿章中兴靖乱之功,颇类郭汾阳,其福命亦不相上下.然汾阳于定难以外,更无他事,鸿章则兵事生涯,不过其终身事业之一部分耳.使易地以处,汾阳未必有以过合肥也.
  第四,李鸿章与王安石.王荆公以新法为世所诟病,李鸿章以洋务为世所诟病,荆公之新法与鸿章之洋务,虽皆非完善政策,然其识见规模决非诟之者之所能及也.号称贤士大夫者,莫肯相助,且群焉哄之,掣其肘而议其后,被乃不得不用佥壬之人以自佐,安石鸿章之所处同也.然安石得君既专,其布划之兢兢于民事,局面宏远,有过于鸿章者.
  第五,李鸿章与秦桧.中国俗儒骂李鸿章为秦桧者最多焉.法越中日两役间,此论极盛矣.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犹可言也,士君子而为此言,吾无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
  第六,李鸿章与曾国藩.李鸿章之于曾国藩,犹管仲之鲍叔,韩信之萧何也.不宁惟是,其一生之学行见识事业,无一不由国藩提携之而玉成之.故鸿章实曾文正肘下之一人物也.曾非李所及,世人既有定评.虽然,曾文正,儒者也,使以当外交之冲,其术智机警,或视李不如,未可知也.又文正深守知止知足之戒,常以急流勇退为心,而李则血气甚强,无论若何大难,皆挺然以一身当之,未曾有畏难退避之色,是亦其特长也.
  第七,李鸿章与左宗棠.左李齐名于时,然左以发扬胜,李以忍耐胜.语其器量,则李殆非左所能及也.湘人之虚骄者,尝欲奉左为守旧党魁以与李抗,其实两人洋务之见识不相上下,左固非能守旧,李亦非能维新也.左文襄幸早逝十余年,故撂保其时俗之名,而以此后之艰巨谤诟,尽附于李之一身.文襄福命亦云高矣.
  第八,李鸿章与李秀成.二李皆近世之人豪也.秀成忠于本族,鸿章忠于本朝,一封忠王,一谥文忠,皆可以当之而无愧焉.秀成之用兵之政治之外交,皆不让李鸿章,其一败一成,则天也.故吾求诸近世,欲以两人合传而毫无遗憾者,其惟二李乎.然秀成不杀赵景贤,礼葬王有龄,鸿章乃绐八王而骈戮之,此事盖犹有惭德矣.
  第九,李鸿章与张之洞.十年以来,与李齐名者,则张之洞也.虽然,张何足以望李之肩北.李鸿章实践之人也,张之洞浮华之人也.李鸿章最不好名,张之洞最好名,不好名故肯任劳怨,媸名故常趋巧利.之洞于交涉事件,著著与鸿章为难,要其所画之策,无一非能言不能行.鸿章尝语人云:不图香涛作官数十年,仍是书生之见.此一语可以尽其平生矣.至其虚骄狭隘,残忍苛察,较之李鸿章之有常识有大量,尤相去霄壤也.
  第十,李鸿章与袁世凯.今后承李鸿章之遗产者,厥惟袁世凯.世凯,鸿章所豢养之人也.方在壮年,初膺大任,其所表见盖未著,今难悬断焉.但其人功名心重,其有气魄敢为破格之举,视李鸿章或有过之.至其心术如何,其毅力如何,则非今之所能言也.而今日群僚中,其资望才具,可以继鸿章之后者,舍袁殆难其人也.
  第十一,李鸿章与梅特涅.奥宰相梅特涅Metternich,十九世纪第一大奸雄也.凡当国四十年,专出其狡狯之外交手段,外之以指挥全欧,内之以压制民党.十九世纪前半纪,欧洲大陆之腐败,实此人之罪居多.或谓李鸿章殆几似之,虽然,鸿章之心术,不如梅特涅之险,其才调亦不如梅特涅之雄.梅特涅知民权之利而压之,李鸿章不知民权之利而置之,梅特涅外交政策能操纵群雄,李鸿章外交政策不能安顿一朝鲜,此其所以不伦也.
  第十二,李鸿章与俾斯麦.或有称李鸿章为东方俾斯麦者,虽然,非谀词,则妄言耳.李鸿章何足以望俾斯麦.以兵事论,俾斯麦所胜者敌国也,李鸿章所夷者同胞也,以内政论,俾斯麦能合向来散漫之列国而为一大联邦,李鸿章乃使庞然硕大之支那降为二等国,以外交论,俾斯麦联奥意而使为我用,李鸿章联俄而反堕彼谋.三者相较,其霄壤何如也.此非以成败论人也,李鸿章之学问智术胆力,无一能如俾斯麦者,其成就之不能如彼,实优胜劣败之公例然也.虽李之际遇,或不及俾,至其凭藉则有过之.人各有所难,非胜其难,则不足为英雄.李自诉其所处之难,而不知俾亦有俾之难,非李所能喻也.使二人易地以居,吾知其成败之数亦若是已耳.故持东李西俾之论者,是重诬二人也.
  第十三,李鸿章与格兰斯顿.或又以李俾格并称三雄.此殆以其当国之久位望之尊言之耳,李与格固无—相类者.格之所长,专在内治,专在民政,而军事与外交,非其得意之业也.格兰斯顿,有道之士也,民政国人物之圭臬也,李鸿章者,功名之士也,东方之人物也,十八世纪以前之英雄也.二者相去盖远甚矣.
  第十四,李鸿章与爹亚士.法总统爹亚士Thiers,巴黎城下盟时之议和全权也.其当时所处之地位,恰与李鸿章乙未庚子间相仿佛,存亡危急,忍气吞声,诚人情所最难堪哉.但爹亚士不过偶一为之,李鸿章则至再至三焉,爹亚士所当者只一国,李鸿章则数国,其遇更可悲矣.然爹亚士于议和后能拟一场之演说,使五千兆佛郎立集而有余,而法兰西不十年,依然成为欧洲第一等强国,若李鸿章则为偿款所困,补救无术,而中国之沦危,且日甚一日.其两国人民爱国心之有差率耶?抑用之者不得其道也.
  第十五,李鸿章与井伊直弼.日本大将军柄政时,有幕府重臣井伊直弼者,当内治外交之冲,深察时势,知闭关绝市之不可,因与欧美各国结盟,且汲汲然欲师所长以自立.而当时民间,尊王攘夷之论方盛,井伊以强力镇压之,以效忠于幕府,于是举国怨毒,集彼一身,卒被壮士刺杀于樱田门外.而日本维新之运乃兴.井伊者,明治政府之大敌,亦明治政府之功臣也.其才可敬,其遇可怜,日人至今皆为讼冤.李鸿章之境遇,殆略似之,然困难又较井伊万万也.井伊横死,而鸿章哀荣,其福命则此优于彼焉.然而日本兴矣,然而中国如故也.
  第十六,李鸿章与伊藤博文.李鸿章与日相伊藤,中日战役之两雄也.以败论,自当右伊而左李,虽然,伊非李之匹也.日人常评伊藤为际遇最好之人,其言盖当.彼当日本维新之初,本未尝有大功,其栉风沐雨之阅历,既输一筹,故伊藤之轻重于日本,不如鸿章之轻重于中国,使易地以处,吾恐其不相及也.虽然;伊有优于李者一事焉,则曾游学欧洲,知政治之本原是也.此伊所以能制定宪法为日本长治久安之计,李鸿章则惟弥缝补苴,画虎效颦,而终无成就也.但日本之学如伊藤者,其同辈中不下百数,中国之才如鸿章者,其同辈中不得一人,则又不能专为李咎者也.
  李鸿章之治事也,案无留牍,门无留宾,盖其规模一仿曾文正云.其起居饮食,皆立一定时刻,甚有西人之风.其重纪律,严自治,中国人罕有能及之者.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有家藏一宋拓兰亭,每晨必临摹一百字,其临本从不示人.此盖养心自律之一法.曾文正每日在军中,必围棋一局,亦是此意.每日午饭后,必昼寝一点钟,从不失时.其在总理衙门时,每昼寝将起,欠伸一声,即伸一足穿靴,伸一手穿袍,服役人一刻不许迟误云.
  养生一用西医法,每膳供双鸡之精汁,朝朝经侍医诊验,常上电气.戈登尝访李鸿章于天津,勾留数月.其时俄国以伊犁之役,颇事威吓,将有决裂之势.鸿章以询戈登,戈登曰: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执鞭效犬马之劳.鸿章瞿然改容,舌矫而不能言.
  李鸿章接人常带傲慢轻侮之色,俯视一切,揶揄弄之,惟事曾文正,如严父,执礼之恭,有不知其然而然者.
  李鸿章与外国人交涉.尤轻侮之,其意殆视之如一市侩,谓彼辈皆以利来,我亦持筹握算,惟利是视耳.崇拜西人之劣根性,鸿章所无也.
  李鸿章于外国人中,所最敬爱者惟两人,一曰戈登、一曰美国将军格兰德,盖南北美之战立大功者也.格兰德游历至津,李鸿章待以殊礼.此后接见美国公使,辄问询其起居.及历聘泰西时,过美国,闻美人为格兰德立纪功碑,即赠千金以表敬慕之倩.
  李鸿章之治事最精核,每遇一问题,必再三盘诘,毫无假借,不轻然诺,既诺则必践之,实言行一致之人也.
  李鸿章之在欧洲也,屡问人之年及其家产几何.随员或请曰:此西人所最忌也,宜勿尔.鸿章不恤.盖其眼中直无欧人,一切玩之于股掌之上而已.最可笑者,尝游英国某大工厂,观毕后,忽发一奇问问于其工头曰:君统领如许大之工场,一年所入几何?工头曰:薪水之外无他入.李徐指其钻石指环曰:然则此钻石从何来?欧人传为奇谈.
  世人竟传李鸿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足信,大约数百万金之产业,意中事也,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煤矿、中国通商银行,其股份皆不少.或言南京、上海各地之当铺银号,多属其管业云.
  李鸿章之在京师也,常居贤良寺.盖曾文正平江南后,初次入都陛见,即僦居于此,后遂以为常云.将来此寺当为春明梦余录添一故实矣.  
  李鸿章生平最遗恨者一事,曰未尝掌文衡.戊戌会试时在京师,谓必得之,卒不获.虽朝殿阅卷大臣,亦未尝一次派及,李颇怏怏云.以盖代勋名,而恋恋于此物,可见科举之毒入人深矣.
  以上数条,不见偶所触及,拉杂记之,以观其人物之一斑而已.著者与李鸿章相交既不深,不能多识其遗闻轶事,又以无关大体,载不胜载,故从缺如.然则李鸿章果何等之人物乎?吾欲以两言论断之曰: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也,不避劳苦,不畏谤言,是其所长也.呜呼!李鸿章往矣,而天下多难,将更有甚于李鸿章时代者,后之君子,何以待之?
  吾读日本报,有德富苏峰著论一篇,其品评李鸿章有独到之点,兹译录如下:
  支那之名人物李鸿章逝,东洋之政局,自此不免有寂寞,不独为清廷起乔雕柱折之感而已.
  概而言之,谓李鸿章人物之伟大,事功之崇隆,不如谓其福命之过人也.彼早岁得科第,入词馆,占清贵名誉之地位,际长发之乱,为曾国藩幕僚,任淮军统帅,赖戈登之力以平定江苏,及其平捻也,亦实承曾国藩之遗策,遂成大功,及为直隶总督,分天津教案,正当要挟狼狈之际,忽遇普法战起,法英俄美,皆奔走喘息于西欧大事,而此教案遂销沉于无声无形之间.迩来二十有五年,彼统制北洋,开府天津,综支那之大政,立世界之舞台,此实彼之全盛时代也.  
  虽然,彼之地位,彼之势力,非悉以侥幸而得之者.彼在支那文武百僚中,确有超卓之眼孔,敏捷之手腕,而非他人之所能及也.彼知西来之大势,识外国之文明,思利用之以自强,此种眼光,虽先辈曾国藩,恐亦让彼一步,而左宗棠、曾国荃更无论也.
  彼屯练淮军于天津,教以洋操;兴北洋水师,设防于旅顺、威海、大沽;开招商局,以便沿海河川之交通;置机器局,制造兵器;办开平煤矿;倡议设铁路.自军事商务工业,无一不留意.虽其议之发自彼与否暂勿论,其权全在彼与否暂勿论,其办理之有成效与否暂勿论,然要之导清国使前进以至今日之地位者谁乎?固不得不首屈一指曰:李鸿章也.
  世界之人,殆知有李鸿章,不复知有北京朝廷.虽然,北京朝廷之于彼,必非深亲信者.不宁惟是,且常以猜疑憎嫉之眼待之,不过因外部之压迫,排难解纷,非彼莫能,故不得已而用之耳.况各省督抚,满廷群僚,其不释然于彼者,所在皆是.盖虽其全盛时代,而其在内之势力,固已甚微薄,而非如对外之有无限权力无限光荣也.
  中日之役是彼一生命运之转潮也.彼果自初蓄意以主战乎?不能深知之.但观其当事机将决裂之际,忽与俄使喀希尼商,请其干涉弭兵,则其始之派兵于朝鲜,或欲用威胁手段,不战而屈日本,亦末可知.大抵彼自视过高,视中国过大,而料敌情颇有不审者,彼盖未知东亚局面之大势.算有遗策,不能为讳也.一言蔽之,则中日之役,实彼平生之孤注一掷也.而此一掷不中,遂至积年之劳绩声名,扫地几尽. 
  寻常人遇此失意,其不以忧愤死者几希.虽然,彼以七十三岁之高龄,内则受重谴于朝廷,外则任支持于残局,挺出以任议和之事,不幸为凶客所狙,犹能从容,不辱其命,更舆榇赴俄国,贺俄皇加冕,游历欧美,于前事若无一毫介意者,彼之不可及者,在于是.
  彼之末路,萧条甚矣.彼之前半生,甚亲英国,其后半生,最亲俄国,故英人目彼为鬻身于俄廷.以吾论之,彼之亲俄也,以其可畏乎?以其可信乎?吾不得而知之,要之,彼认俄国为东方最有势力之国,宁赂关外之地,托庇于其势力之下,以苟安于一时.此其大原因也.彼之中俄密约满洲条约等事,或视之与秦桧之事金,同为卖国贼臣.此其论未免过酷.盖彼之此举,乃利害得失之问题,非正邪善恶之问题也.
  彼自退出总理衙门后,或任治河而远出于山东,或任商务而僻驻于两广,直至义和团事起,乃复任直隶总督,与庆王同任议和全权,事方定而溘然长逝,此实可称悲惨之末路,而不可谓耻辱之末路也.何也?彼其雄心,至死未消磨尽也.
  使彼而卒于中日战事以前,则彼为十九世纪之一伟人,作世界史者必大书特书而无容疑也.彼其容貌堂堂,其辞令巧善,机锋锐敏,纵擒自由,使人一见而知为伟人.虽然,彼之血管中,曾有一点英雄之血液否乎?此吾所不敢断言也.彼非如格兰斯顿有道义的高情,彼非如俾斯麦有倔强的男性,彼非如康必达有爱国的热火,彼非如西乡隆盛有推心置腹的至诚.至其经世之识量,亦未有能令我感服而不能已者.要而论之,彼非能为鼓吹他人崇拜英雄心之偶像也.
  虽然,彼之大横著,有使人惊叹者.彼支那人也!彼大支那人也!彼无论如何之事,不惊其魂,不恼其心,彼能忍人所不能忍,无论若何失望之事,视之如浮云过空,虽其内心或不能无懊恼乎,无悔恨乎,然其痕迹,从何处求之见之?不观乎铁血宰相俾斯麦乎?一旦失意退隐,其胸中瞋恚之火,直喷出如焰.而李鸿章则于其身上之事,若曾无足以挂其虑者然,其容忍力之伟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
  若使彼如诸葛孔明之为人,则决无可以久生于此世界之理.何也?彼一生之历史,实支那帝国衰亡史也,如剥笋皮,一日紧一日,与彼同时代之人物,雕落殆尽.彼之一生以前光后暗而终焉.而彼之处此,曾不以扰动其心,或曰:彼殆无脑筋之人也!虽然,天下人能如彼之无脑筋者有几乎?无脑筋之绝技一至此,宁非可叹赏者耶?
  陆奥宗光评彼曰:谓彼有豪胆,有逸才,有决断力,宁谓彼分怜俐有奇指,妙察事机之利害得失也.此言殆可谓铁案不移.虽然,彼从不畏避责任,是彼之不可及也,此其所以数十年为清廷最要之人,濒死而犹有绝大关系,负中外之望也.或曰:彼自视如无责任,故虽如何重大之责任,皆当之而不辞.然此之一事,则亦技之所以为大也.
  彼可谓支那人之代表人也.彼纯然如凉血类动物,支那人之性也,彼其事大主义,支那人之性也,其容忍力之强,支那人之性也,其硬脑硬面皮,支那人之性也,其词令巧妙,支那人之性也,其狡狯有城府,支部人之性也,其自信自大,支那人之性也.彼无管仲之经世的识量,彼无孔明之治国的诚实,虽然,彼非如王安石之学究.彼其以逸待劳,机智纵横,虚心平气,百般之艰然纠纷,能从容以排解之,舍胜海舟外,殆末见有其比也.
  以上之论.确能摹写李鸿章人物之真相,而无所遗,褒之不过其当,贬之不溢其短,吾可无复赞一辞矣.至其以李鸿章为我国人物之代表,则吾四万万人不可不深自反也.吾昔为饮冰室自由书,有《二十世纪之新鬼》一篇,今择其论李鸿章者际录于下:
  呜呼!若星氏格氏可不谓旷世之豪杰也哉?此五人者(注:指域多利亚、星亨、格里士比、麦坚尼、李鸿章),于其国皆有绝大之关系.除域多利亚为立宪政府国之君主,君主无责任,不必论断外,若格里士比,若麦坚尼,皆使其国一新焉,若星亨,则欲新之而未能竟其志者也.以此论之,则李鸿章之视彼三人,有惭德矣.李鸿章每自解曰:吾被举国所掣肘,有志焉而未逮也,斯固然也.虽然,以视星亨、格里士比之冒万险忍万辱排万难以卒达其目的者何如?夫真英雄恒不假他之势力,而常能自造势力.彼星氏格氏之势力,皆自造者也.若李鸿章则安富尊荣于一政府之下而已.苛其以强国利民为志也,岂有以四十年之勋臣耆宿,而不能结民望以战胜旧党者?惜哉!李鸿章之学识不能为星亨,其热诚不能为格里士比,所凭藉者十倍于彼等,而所成就乃远出彼等下也.质而言之,则李鸿章实一无学识无热诚之人也.虽然,以中国之大,其人之有学识有热诚能愈于李鸿章者几何?十九世纪列国皆有英雄,而我国独无一英雄,则吾辈亦安得不指鹿为马,聊自解嘲,翘李鸿章以示于世界曰:此我国之英雄也.呜呼!亦适成为我国之英雄而已矣,亦适成为我国十九世纪以前之英雄而已矣.
  要而论之,李鸿章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也,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后彼弥缝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中国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也.虽然,今日举朝二品以上之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此则吾所敢断言也.嗟乎:李鸿章之败绩,既已屡见不一见矣.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梁启超《李鸿章传》第十章《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