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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托尔斯泰、米开朗琪罗 精彩片段和分析理由

来源:学生作业帮 编辑:拍题作业网作业帮 分类:语文作业 时间:2024/04/28 04:17:01
《名人传》托尔斯泰、米开朗琪罗 精彩片段和分析理由
片断赏析
  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详实披露人物内心激烈紧张的冲突和斗争,是《名人传》又一经常使用的文学手段,为此,我们从三部传记中分别选取了几个精彩的片断.
  贝多芬因为耳疾和爱情受挫而悲伤绝望,甚至想自杀了却一切痛苦.从他那急促的哀求祈祷和不断重复的简短字句中,我们感受到了他内心极度的悲伤,他那著名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又让人们深切地感触到他顽强的抗争.与极度痛苦的抗争赢得了非凡的回报,贝多芬把他全部的遭遇和苦痛铸造成美丽的欢乐颂.因此,关于《第九交响曲》的选段可以与展示贝多芬痛苦心灵的段落放在一起阅读.罗兰热爱音乐,对音乐有深刻的理解,这种理解又和他对贝多芬精神世界的理解交织在一起,因而他对《第九交响曲》的分析就非常精辟.“欢乐”仿佛自天而降的神明,先是温柔的抚摩,然后主题过渡到人声,“欢乐”抓住了生命,在不断征服的过程中,乐曲波澜奔涌地推向高潮,最后“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罗兰用诗性的语言对《欢乐颂》作了极其透彻的阐释后,又描写维也纳观众欣喜若狂的反映和贝多芬的晕厥.传记至此进入了多重意义的高潮,这是乐曲的高潮,是贝多芬生命的高潮,也是《贝多芬传》这部作品的高潮.
  描写米开朗琪罗时,罗兰突出表现这位英雄天性中包含的巨大的矛盾,一方面他是天才,有着无穷的艺术创造力,但另一方面他又存在着许多性格弱点,他孤独、缺乏意志、怯弱等等.选段概括而多侧面地展示了米开朗琪罗的这些缺点,同时又写了他对自己清醒的认识,对自己的否定,他想战胜自我,又缺少力量,他盼望死,却又有着强烈的生的欲望.罗兰饱含同情地写道:“他的烦躁的目光还在京都博物馆中注释我们,在痛苦的脸上,我更听到这悲怆的呼声.”人们说,传记作家要对所选择的传主富有同情心,不管传主是正面英雄,还是反面人物,只有做到这一点,传记作家才能真正理解人物全部的内心世界,理解他全部行为的真正动机和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罗兰是米开朗琪罗的最合适的传记作者.
  托尔斯泰一生都在紧张探索,他内心的战争一刻也没有休止,我们选的两段不过是他漫长生涯中两个重要的瞬间.第一个片断反映了托尔斯泰对个体生命的紧张思考.他还不到50岁,他事业成功、家庭美满,但他不认为这是真正的生活,他甚至想死.托尔斯泰的紧张在一般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实际上他缺乏的是内在的信仰.对这样思想深刻的作家来说,信仰比幸福的物质生活更重要,因为找不到信仰,所以他痛不欲生.最后他从劳动者简单的生活中发现了人生的意义.第二个片断则表现了托尔斯泰社会责任感和社会情怀的产生.人民的苦难令他震惊,为了消除这广大的苦难,他不断思考,终于发现可恶的社会制度是罪魁祸首,他开始了猛烈的批判,并从自身做起,摆脱过去可耻的生活,用双手劳作,试图最终改变不合理的社会.托尔斯泰人生观、世界观的转变基本是建立在这两次精神裂变的基础上的,罗兰为我们详细复制了托尔斯泰的心路历程.
  传记文学的魅力常常是在传记作家对人物琐事的描写中.罗马著名的传记作家普鲁塔克(46?—120?)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最显赫的业迹不一定总能表现人物的美德或善行,而往往一桩小事,一句话或一个笑谈,却比成千上万阵亡的战役,更大规模的两军对垒,或著名的围城攻防战,更能清楚地显示人物的性格或趋向.” 所以18世纪英国作家萨缪尔·约翰逊说,传记成功的秘诀之一就是“严肃地写琐事”.琐碎的事情正因为琐碎,因而比重大的事件更具有真实感.在庄重的场合和重大事件里,人们总习惯对自己的言行作刻意的修饰,他的真实性情因此很容易被包裹起来.日常生活中,人们表现得随意率真,因此平淡无奇的琐事往往凝聚着人们真实的个性;一个人也不能够做到事事谨慎小心,一些细微的动作常常泄露了人物内心的“天机”,正由于这些原因,琐事就为传记家们所偏爱.在《名人传》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罗曼·罗兰撷取了许多珍贵的生活琐事.
  贝多芬是一个不畏权贵的人,如果笼统地去写他如何与权贵进行正面的交锋,当然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总没有细节更具说服力和表现力.罗兰抓住了贝多芬书信中记录的一个很小的细节,再现了贝多芬与歌德对待皇族人员一倨一恭的不同态度.在碰到皇室成员时,贝多芬认为,君侯贵胄应该对他和歌德表示敬仰,他于是“背着手,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而歌德却“站在路边上,深深地弯着腰,帽子拿在手里”.与音乐创作、辉煌演奏等重大事件相比,这里发生的故事委实琐碎无华,但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细节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的作用超过了任何浓墨重彩的铺陈.虽然这一细节是贝多芬记录的,但从大量的原始材料中选取这个细节,不能不说明罗兰深谙传记写作中琐事的表现力.
  在《米开朗琪罗传》里,罗兰记录了另一个精彩的琐事.雕塑《大卫》完成后,佛罗伦萨的行政长官皮耶尔·索德里尼为了显示自己的审美趣味,对雕塑家的作品指手画脚说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装着动了几下刀,那位官员说:“它使我更欢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气了.”而米开朗琪罗只是暗暗地发笑.这里罗兰没有去渲染那位官员是如何的愚蠢,也没有交代传主是多么的聪明狡黠,仅仅是客观冷静地叙述了一个细小的事情,两个人的神态和个性同时被表现了出来.
  用对比的手法来突出传主的个性是罗兰又一值得注意的叙事特点.我们可以从贝多芬与歌德的选段和托尔斯泰与卢梭的选段获得具体的了解.由于前文已经反复论述过贝多芬与歌德,我们现在集中对后一选段做简要赏析.卢梭是18世纪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和作家,他对现代欧洲文学(如浪漫主义)和文化的影响是极其巨大的,而托尔斯泰是19世纪俄国文学的杰出代表,将他们放在一起,可以说是两座高峰的比较.卢梭写过《忏悔录》,并声称自己是最真实坦诚的,所以罗曼·罗兰说他傲慢、不逊、伪善.托尔斯泰也写《忏悔录》,但他不是通过“忏悔”来自夸,而是真诚地自我批判,托尔斯泰有着基督徒一般的虔诚、虚心和道德的贞洁,并始终追求真理和爱.通过比较,人们更觉得托尔斯泰心灵的单纯伟大,罗兰对他的景仰之情也溢于言表.
  最后,我们需要特别指出,国内通行的《名人传》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傅雷先生的译本.傅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翻译完成,解放后他认为这些译本是他青年时期的旧译,“文白驳杂,毛病很多”,所以没有再版.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傅先生的文风可能有些地方不能适应现代语文的规范,但总体上看,傅先生已经将罗兰激情洋溢的风格传达得很好了.年轻读者在阅读《名人传》时,不必过于拘泥一些文白相杂的字句,而要去把握体会作品内在的精神和思想.
  附:精彩片断
  (一)《贝多芬传》节选
  他矮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才皮肤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额角隆起,宽大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萨头上的乱蛇”(梅杜萨,又译“墨杜萨”,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编者注).眼中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使所有见到他的人为之震慑;但大多数人不能分辨它们微妙的区别.因为在褐色而悲壮的脸上,这双眼睛射出一道犷野的光,所以大家总以为是黑的;其实却是灰蓝的.平时又细小又深陷,兴奋或愤怒的时光才大张起来,在眼眶中旋转,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们真正的思想.他往往用忧郁的目光向天凝视.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狮子的相貌.一张细腻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倾向.牙床结实得厉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边的下巴有一个深陷的小窝,使他的脸显得古怪地不对称.据莫舍勒斯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有一副往往可爱而令人高兴的神气.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却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难看的,并且为时很短”,——那是一个不惯于欢乐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显示出“一种无可疗治的哀伤”.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说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一年以后,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他,坐在一隅抽着一支长烟斗,闭着眼睛,那是他临死以前与日俱增的习惯.一个朋友向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谈话手册;然后用着聋子惯有的尖锐的声音,教人家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的脸色时常变化,或是在钢琴上被人无意中撞见的时候,或是突然有所感应的时候,有时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为出惊.“脸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胀;犷野的眼睛变得加倍可怕;嘴巴发抖;仿佛一个魔术家召来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亚式的面目.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说他无异“李尔王”.
  像贝多芬那样,心灵已因疾病而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它完全毁灭的危险.他一生就只是这一次,似乎到了颠蹶的关头;他经历着一个绝望的苦闷时期,只消读他那时写给兄弟卡尔与约翰的遗嘱便可知道,遗嘱上注明“等我死后开拆”.这是惨痛之极的呼声,也是反抗的呼声.我们听着不由不充满着怜悯,他差不多要结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着他坚强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他对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没有了.“连一向支持我的卓绝的勇气也消失了.噢,神!给我一天真正的欢乐罢,就是一天也好!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时候我再能与他相遇?……永远不?——不?——不,这太残酷了!”
  这是临终的哀诉;可是贝多芬还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强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难就屈服.“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过才开始.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摆脱了这疾病,我将拥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没有!除了睡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休息;而可怜我对于睡眠不得不花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几百次,真是多美!”
  爱情把他遗弃了.一八一0年,他重又变成孤独;但光荣已经来到,他也显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当盛年.他完全放纵他的暴烈与粗犷的性情,对于社会,对于习俗,对于旁人的意见,对一切都不顾虑.他还有什么需要畏惧,需要敷衍?爱情,没有了;野心,没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欢乐,需要应用它,甚至滥用它.“力,这才是和寻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复不修边幅,举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权言所欲言,即对世间最大的人物亦然如此.“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写的说话.贝蒂娜·布伦塔诺那时看见他,说“没有一个皇帝对于自己的力有他那样坚强的意识”.她被他的威力慑服了,写信给歌德时说道:“当我初次看见他时,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贝多芬使我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你,噢,歌德!……我敢断言,这个人物远远地走在现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这句话是不错的.”
  歌德设法要认识贝多芬.一八一二年,终于他们在波希米亚的浴场特普利兹地方相遇,结果却不很投机.贝多芬热烈佩服着歌德的天才;但他过于自由和过于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于伤害它.他曾叙述他们一同散步的情景,当时这位骄傲的共和党人,把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赞教训了一顿,使歌德永远不能原谅.
  “君王与公卿尽可造成教授与机要参赞,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但他们不能造成伟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临庸俗社会的心灵;……而当像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这般君侯贵胄应当感到我们的伟大.——昨天,我们在归路上遇见全体皇族.我们远远里就已看见.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对他说尽我所有的话,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钮子,背着手,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亲王与近臣密密层层;太子鲁道夫对我脱帽;皇后先对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为了好玩起计,我看着这队人马在歌德面前经过.他站在路边上,深深地弯着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毫不同他客气.……”
  而歌德也没有忘记.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
  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折磨,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旋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地一片静默;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
  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散曲》和《第九交响曲》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空前的成功.情况之热烈,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当贝多芬出场时,受到群众五次鼓掌的欢迎;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曲引起狂热的骚动.许多人哭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胜利是暂时的,对贝多芬毫无盈利.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病交迫,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
  (二)《米开朗琪罗传》节选
  在翡冷翠的国家美术馆中,有一座为米开朗琪罗称为《胜利者》的白石雕像.这是一个裸露的青年,生成美丽的躯体,低低的额上垂覆着鬈曲的头发.昂昂地站着,他的膝盖踞曲在一个胡髭满面的囚人背上,囚人蜷伏着,头伸向前面,如一匹牛.可是胜利者并不注视他.即在他的拳头将要击下去的一刹那,他停住了,满是沉郁之感的嘴巴和犹豫的目光转向别处去了.手臂折转去向着肩头:身子往后仰着;他不再要胜利,胜利使他厌恶.他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这幅英雄的惶惑之像,这个折了翅翼的胜利之神,在米开朗琪罗全部作品中是永留在工作室中的惟一的作品,以后,达涅尔·特·沃尔泰雷想把它安置在米氏墓上.它即是米开朗琪罗自己,即是他全生涯的象征.
  他是孤独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人们对他又是钦佩,又是畏惧.晚年,他令人发生一种宗教般的尊敬.他威临着他的时代.那时,他稍微镇静了些.他从高处看人,人们从低处看他.他从没有休息,也从没有最微贱的生灵所享受的温柔——即在一生能有一分钟的时间在别人的爱抚中睡眠.妇人的爱情于他是无缘的.在这荒漠的天空,只有维多利亚·科隆娜的冷静而纯洁的友谊,如明星一般照耀了一刹那.周围尽是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剧烈旋转,他的意念与幻梦在其中回荡.贝多芬却从没有这种情境.因为这黑夜即在米开朗琪罗自己的心中.贝多芬的忧郁是人类的过失;他天性是快乐的,他希望快乐.米开朗琪罗却是内心忧郁,这忧郁令人害怕,一切的人本能地逃避他.他在周围造成一片空虚.
  这还算不得什么.最坏的并非是成为孤独,却是对自己亦孤独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为自己的主宰,而且否认自己,与自己斗争,毁坏自己.他的心魂永远在欺妄他的天才.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实现他任何伟大的计划.这宿命便是他自己.他的不幸的关键足以解释他一生的悲剧——而为人们所最少看到或不敢去看的关键,——只是缺乏意志和赋性懦怯.
  在艺术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动和一切思想上,他都是优柔寡断的.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两个部分中间,他不能选择.关于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建筑、圣洛伦佐的屋面、梅迪契的墓等等的历史都足以证明他这种犹豫.他开始,开始,却不能有何结果.他要,他又不要.他才选定,他已开始怀疑.在他生命终了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完成:他厌弃一切.人家说他的工作是强迫的;人家把朝三暮四、计划无定之责,加在他的委托人身上.其实如果他决定拒绝的话,他的主使人正无法强迫他呢.可是他不敢拒绝.
  他是弱者.他在种种方面都是弱者,为了德性和为了胆怯.他是心地怯弱的.他为种种思虑而苦闷,在一个性格坚强的人,这一切思虑全都可以丢开的.因为他把责任心夸大之故,便自以为不得不去干那最平庸的工作,为任何匠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工作.他既不能履行他的义务,也不能把它忘掉.
  他为了谨慎与恐惧而变得怯弱.为尤利乌斯二世所称为“可怕的人”,同样被瓦萨里称做“谨慎者”,——“使任何人,甚至使教皇也害怕的”人会害怕一切.他在亲王权贵面前是怯弱的,——可是他又最瞧不起在亲王权贵面前显得怯弱的人,他把他们叫做“亲王们的荷重的驴子”.——他要躲避教皇;他却留着,他服从教皇.他容忍他的主人们的蛮横无理的信,他恭敬地答复他们.有时,他反抗起来,他骄傲地说话;——但他永远让步.直到死,他努力挣扎,可没有力量奋斗.教皇克雷芒七世——和一般的意见相反——在所有的教皇中是对他最慈和的人,他认识他的弱点;他也怜悯他.
  他的全部的尊严会在爱情面前丧失.他在坏蛋面前显得十分卑怯.他把一个可爱的但是平庸的人,如托马索·卡瓦列里当作一个了不得的天才.
  至少,爱情使他这些弱点显得动人.当他为了恐惧之故而显得怯弱时,这怯弱只是——人们不敢说是可耻的——痛苦得可怜的表现.他突然陷入神志错乱的恐怖中.于是他逃了.他被恐怖逼得在意大利各处奔窜.一四九四年,为了某种幻象,吓得逃出翡冷翠.一五二九年,翡冷翠被围,负有守城之责的他,又逃亡了.他一直逃到威尼斯.几乎要逃到法国去.以后他对于这件事情觉得可耻,他重新回到被围的城里,尽他的责任,直到围城终了.但当翡冷翠陷落,严行流戍放逐,雷厉风行之时,他又是多么怯弱而发抖!他甚至去恭维法官瓦洛里,那个把他的朋友、高贵的巴蒂斯塔·德拉·帕拉处死的法官.可怜啊!他甚至弃绝他的友人,翡冷翠的流戍者.
  他怕.他对于他的恐怖感到极度的羞耻.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厌自己以至病倒了.他要死.人家也以为他快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内心有一种癫狂的求生的力量,这力量每天会苏醒,求生,为的要继续受苦.——他如果能不活动呢?但他不能如此.他不能不有所行动.他行动.他应得要行动.——他自己行动么?——他是被动!他是卷入他的癫痫的热情与矛盾中,好似但丁的狱囚一般.他应得要受苦啊!“使我苦恼吧!苦恼!在我过去,没有一天是属于我的!”
  他向神发出这绝望的呼号:
  “神哟!神哟!谁还能比我自己更透入我自己?”
  如果他渴望死,那是因为他认为死是这可怕的奴隶生活的终极之故.他讲起已死的人时真是多么艳羡!
  “你们不必再恐惧生命的嬗变和欲念的转换……后来的时间不再对你们有何强暴的行为了;必须与偶然不再驱使你们……言念及此,能不令我艳羡?”
  “死!不再存在!不再是自己!逃出万物的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
  “啊!使我,使我不再回复我自己!”
  他的烦躁的目光还在京都博物馆中注视我们,在痛苦的脸上,我更听到这悲怆的呼声.
  一五0一年春,他回到翡冷翠.
  四十年前,翡冷翠大寺维持会曾委托阿戈斯蒂诺雕一个先知者像,那作品动工了没有多少便中止了.一向没有人敢上手的这块巨大的白石,这次交托给米开朗琪罗了;硕大无朋的《大卫》,便是缘源于此.
  相传:翡冷翠的行政长官皮耶尔·索德里尼(即是决定交托米氏雕塑的人)去看这座像时,为表示他的高见计,加以若干批评:他认为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拿了剪刀和一些石粉爬上台架,轻轻地把剪刀动了几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干粉屑;但他一些也没有改动鼻子,还是照它老样.于是,他转身向着长官问道:
  “现在请看.”
  —“现在,”索德里尼说,“它使我更欢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气了.”
  于是,米开朗琪罗走下台架,暗暗地好笑.”
  三)《托尔斯泰传》节选
  “那时我还没有五十岁,”他说,“我爱,我亦被爱,我有好的孩子,大的土地,光荣,健康,体质的与精神的力强;我能如一个农人一般刈草;我连续工作十小时不觉疲倦.突然,我的生命停止了.我能呼吸,吃,喝,睡眠.但这并非生活.我已没有愿欲了.我知道我无所愿欲.我连认识真理都不希望了.所谓真理是:人生是不合理的.我那时到了深渊前面,我显然看到在我之前除了死以外什么也没有.我,身体强健而幸福的人,我感到再不能生活下去.一种无可抑制的力驱使我要摆脱生命.……我不说我那时要自杀.要把我推到生命以外去的力量比我更强;这是和我以前对于生命的憧憬有些相似,不过是相反的罢了.我不得不和我自己施用策略,使我不至让步得太快.我这幸福的人,竟要把绳子藏起以防止我在室内的几个衣橱之间自缢.我也不复挟着枪去打猎了,恐怕会使我起意.我觉得我的生命好似什么人和我戏弄的一场恶作剧.四十年的工作,痛苦,进步,使我看到的却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将来,我只留下一副腐蚀的骸骨与无数的虫蛆……只在沉醉于人生的时候一个人才能生活;但醉意一经消灭,便只看见一切是欺诈,虚妄的欺诈……家庭与艺术已不能使我满足.家庭,这是些和我一样的可怜虫.艺术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当人生变得无意义时,镜子的游戏也不会令人觉得好玩了.最坏的,是我还不能退忍.我仿佛是一个迷失在森林中人,极端愤恨着,因为是迷失了,到处乱跑不能自止,虽然他明白多跑一分钟,便更加迷失得厉害……”
  他的归宿毕竟在于民众身上.托尔斯泰对于他们老是具有“一种奇特的,纯粹是生理的感情”,他在社会上所得的重重的幻灭的经验从没有动摇他的信念.在最后几年中,他和列文一样对于民众接近得多了.他开始想着,他那些自杀、自己麻醉的学者、富翁,和他差不多过着同样绝望的生活的有闲阶级的狭小集团之外,还有成千成万的生灵.他自问为何这些千万的生灵能避免这绝望,为何他们不自杀.他发觉他们的生活,不是靠了理智,而是——毫不顾虑理智——靠了信仰.这不知有理智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呢?
  “信仰是生命的力量.人没有信仰不能生活.宗教思想在最初的人类思想中已经酝酿成熟了.信仰所给予人生之谜的答复含有人类的最深刻的智慧.”
  那么,认识了宗教书籍中所列举的这些智的公式便已足够了吗?——不,信仰不是一种学问,信仰是一种行为;它只在被实践的时候,才有意义.一般“思想圆到”之士与富人把宗教只当作一种“享乐人生的安慰”,这使托尔斯泰颇为憎厌,使他决意和一般质朴的人混在一起,只有他们能使生命和信仰完全一致.
  他懂得:“劳动民众的人生即是人生本体,而这种人生的意义方是真理.”
  一八八二年正月他参加调查人口的工作,使他得有真切地看到大都市的惨状的机会.他所得的印象真是非常凄惨.第一次接触到这文明隐藏着的疮痍的那天晚上,他向一个朋友讲述他的所见时,“他叫喊,号哭,挥动着拳头”.
  “人们不能这样地过活!”他嚎啕着说,“这决不能存在!这决不能存在!……”几个月之久,他又堕入悲痛的绝望中.一八八二年三月三日,伯爵夫人写信给他说:
  “从前你说:‘因为缺少信心,我愿自缢.’现在,你有了信心,为何你仍苦恼?”
  因为他不能有伪君子般的信心,那种自得自满的信心.因为他没有神秘思想家的自利主义,只顾自己的超升而不顾别人,因为他怀有博爱,因为他此刻再不能忘记所看到的惨状,而在他热烈的心的仁慈中他们的痛苦与堕落似乎是应由他负责的,他们是这个文明的牺牲品,而他便参与着这个牺牲了千万生灵以造成的优秀阶级,享有这个魔鬼阶级的特权.接受这种以罪恶换来的福利,无异是共谋犯.在没有自首之前,他的良心不得安息了.